莫雲卿（莫是龍）　論書、筆麈

論書
今人之不及唐人唐人之不及魏晉要自時代所限風氣之沿賢哲莫能自奮但師匠不古終乏梯航
今世鍾王之踵已不可見如鍾之力命宣示戎路季直諸帖王楷樂毅黃庭曹娥東方讃大令洛神十三行烜赫千古
行書求宋搨閣帖太清樓諸刻留意而諦觀焉即傳刻之點畫乖謬而存十一於千古庶幾典刑學者誠能湛玩深思髣髴其趣又參以前人譜論而自出胸中之竒縱不能氣運争能抑亦不惑於流俗淺夫之見矣
鍾元常謂：“多力豐筋者聖、無力無筋者病”盖知筆端之妙全在筋力筋力之勢運於指腕右軍父子及盛唐諸名家皆用其意而時代相沿不能無改前轍故曰：“元常古肥、子敬今痩”正言古今異尚工拙因之古法不傳良可慨也
夫楷書起於王次仲之八分夫隸為書法之一變也漢魏以來點畫波磔行有天則能逺尋本始如鍾之尚書宣示丙舍墓田庶幾典刑右軍黄庭樂毅大令洛神十三行皆真書之用意極深者大小纖穠斜正疎密如化工賦象動合天然自後人偽作右軍之言曰：“大字促令小、小字展令大”張顛引以教顔魯公遂作千古謬論末世又以出自魯公不敢置吻魯公而後竟無一人超越自詣古人者至米元章出獨見此意而自運不足然謂：“魯公書真法入俗”可謂具法眼三昧語也
凡書家下筆時須澄神静慮弗以一事闗心既想字形難易俯仰右軍所謂意在筆前然後快然落筆不使凝滯自能合作至於平日摹習之功不以寒暑少輟毎得清晏便置古帖墨跡披玩游神心手漸熟姿態横生所謂：“臥王濛於紙端、坐徐偃於筆下”法度既得任吾心匠適彼互合時發新竒無論求甘心眼即古人何不可至學者輕視之則矜持太過無心手操縱之竒無惑乎其不逮前哲也（『莫廷韓集』巻十五）

評書
晉
眞書之難古今所歎書法不由晉人終成下品鍾書點畫各異右軍萬字不同物情難齊變化無方此自神理所存豈但盤旋筆札間區區求象貌之合者
右軍父子各臻其極逸少秉眞行之要子敬執行草之權父之靈和子之神駿皆古今之卓絶矣隔世緜逺遺跡邈焉石刻古搨已登上估鍾王楷體一字難求非才識俱髙思同冥契何由見影知形得其萬分之一也哉
唐
唐之中葉以書判取士一時學士大夫競趨端楷類有科舉氣顔魯公有干禄字書是其證也
歐虞褚栁淵源有自雖心手各異而古法多存
歐之正書穠纎得度剛勁不撓點畫工妙意態精宻傑出當世
虞書氣秀色潤意和筆調外柔内剛修自喜
褚法出入鍾王古雅絶俗昔人稱其瑶臺青瑣窅映春林美人嬋娟不勝羅綺風流綽約歐虞謝之
栁遒勁員潤自成一家
其餘如魯公正書元章以為後人惡札之祖他可知也
宋
宋人如米元章行法登右軍大令之堂每作二王帖傳人間雖一時賞鑒如紹彭諸賢亦莫能辨其眞贋獨小楷不多見於世耳
蔡君謨眞書卓冠一代大者端荘穠豔在魯公伯仲間小法予目中未覩草帖有絶類晉人者
蘇黄二家大悖古法蔡京父子人品别倫不能不重其書
元
勝國諸名流衆口皆推吴興世傳七觀度人道徳陰符諸經其最得晉法者也使置古帖間正似闤闠俗子衣冠而列儒雅縉紳中語言面目立見乖忤蓋矩矱有餘而骨氣未備變化之際難語無方丿欲利而反弱乀欲折而愈戻
右軍之言曰平直相似狀如算子便不是書但得其點畫耳文敏之瑕正坐此邪
鮮于太常鄧文原巙子山虞伯生鄭元祐張伯雨揭徯斯張來儀錢逵俱奕奕髙流而行草則伯機古勁類
唐人眞楷則張揭淳美並存晉法品在子昂上而名價稍似不及余不能解良由俗眼望風呼聲交口相和至謂趙書直接右軍不知歐虞褚栁當置何地假令元章長睿輩復出必有定論矣
明
國朝如祝京兆希哲師法極古博習諸家楷書骨不勝肉行草應酬縱横散亂精而察之時時失筆當其合作遒爽絶倫
平生見此公墨蹟惟金山寺石刻碑寫張説詩及余家藏寫阮籍詠懐詩焉
草法通神無可擬議文太史具體黄庭而起筆尖微病在指腕雖嚴端不廢未見巋峩磊落之姿
王貢士盤旋虞監而結體甚疎雖爛然天眞而精氣不足晩年行法飄飄欲仙
吾鄉陸文裕子淵全倣北海尺牘尤佳人以吴興限之非篤論也
數公而下呉中皆文氏一筆書初未嘗經目古帖意在傭作以筆札為市道豈復能振其神理托之豪翰圖不朽之業乎（『莫廷韓集』）

筆麈
　行書摺帖有數則刻舊兩集者去之
壬午冬十二月余居長安旅邸嵗晏窮愁秉燭兀坐輙思良友與之揮麈一談而不可得也案頭信筆隨意書得數條題曰筆麈聊當友生一夕晤言之趣耳

江南李後主嘗詔徐鉉以所藏古今法書入之石名昇元帖此在淳化閣帖之前當為法帖之祖今遂不復得見片紙至呼淳化初刻為祖帖蓋不知有昇元刻耳漢唐碑碣鍾王名蹟乃多有存者何為此刻獨無僅存也
何内翰良俊嘗言自唐以後無一好石刻蘇王亦無佳者趙吴興學李北海咄咄逼真但一入石便乏古意此不知何理余謂趙吴興於北海面目全似而神氣尚隔一塵亦山谷所謂欲換凡骨無金丹也豈待入石而後辨哉蘇黄廢古法自成門户惟米南宫篤意師古其書石者便勝諸家耳
窮鴉飛數流水繞孤村斜陽欲落處一望黯消魂此隋煬帝野望詩也何異唐人五言絶句體耶秦少游改作小詞　窮鴉作寒鴉
海中有銀山生樹名女樹天明時皆生嬰児日出能行至食時皆成少年日中壯盛日昃衰老日沒死日出復然若荘生所稱冥靈大椿以八千嵗為春秋皆旦暮也
淵明詩云世短意長多斯人樂乆生又云中觴縱遥情忘彼千載憂且極今朝樂明日非所求使九原而可作則願為陶公執鞭矣
昔人謂天下之智無窮盎錯之不能並立乆矣初盎道逢丞相申屠嘉宻請嘉有所啓意在錯也而嘉恐以吴事見告輙拒之既乃引為上客而請間之説得行相從容燕侍力陳錯惡異時嘉奏請誅錯奈何帝以錯言先入嘉奏沮格發憤而死及七國之變盎又請間而錯遂不免葢其為計甚宻故卒遂其所圖是錯計出嘉上而盎計又出錯上信乎天下無第一手也吾於時事觀之益信然
行惡見樂為惡未熟至其惡熟自見受苦行善見苦為善未熟至其善熟自見受樂又云於可樂中生不樂想於不樂中生可樂想於樂不樂能行捨想此等語大有名理
宋孝宗問天竺僧云既是飛峰何不飛去答曰一動不如一静又問觀音手中數珠念甚曰念觀世音菩薩又問自念自號作甚曰求人不如求已大抵禪宗機鋒决㨗入理最深故文殊師利稱維摩大士辨才無滯智慧無礙諸佛秘藏無不得入吾儒中多從文字智慧得來非復聖賢心性學術所謂不如諸夏之亡也
古人下筆先求合已次乃求之法度今人下筆先求合人次乃求之枝葉
文章闗氣運自是千古定論方在氣運中人自不覺及異代觀之毫髪不能掩如唐人未常不學漢人文章韓栁欲振六朝之衰今其文置之遷固間有不可辨者乎宋人未嘗不學漢魏詩法李杜遂欲憑陵陶謝今其詩置之漢魏間有不可辨者乎惟宋諸名人於古法多不甚句字摹擬縱其才具各成一家至謂子固本六經皆虛談也獨我朝號為復古文師左國兩漢詩必唐人銖銖而求寸寸而度今以為駕唐宋矣不知異代觀之竟作何状豈唐人之不能及漢宋詩之不能及唐其才識皆出我朝諸公之下吾不信也然則不當師古哉曰非然探古人之理窟用古人之法律縱吾心匠以合一代之氣運而無徒銖銖寸寸若優孟之為叔敖其將有俟於命世之傑者乎
山谷墨蹟一帖云近有佳會率以故不得往豈食料禁不批放耶
又一帖云花四枝漫送餘春可賞否戴花人安否
米南宫書研山銘一幅後書云寳晉齋前軒書銘云五色水浮崑崙潭在頂出墨雲掛龍怪爍電痕下震澤　闕
　　極變化閤道門語亦奇麗可誦余甚愛之時時彷其筆意書以示識者
淵明詩云故人賞我趣挈榼相與至班荆坐松下數斟已復醉父老雜亂言觴酌失行次不覺知有我安知物為貴悠悠迷所留酒中有深味此老可謂酒中見道夫至於人我俱忘寧復有富貴貧賤得失之故可以動其中耶
昌黎公晚年遂有聲樂而服金石張籍祭文云乃出二侍女合彈琵琶筝既而遂曰公疾日浸加孺人侍湯藥白樂天思舊詩云退之服硫黄一病訖不痊微之錬秋石未老身然退之嘗譏人不解文字飲而自敗于女伎乎作李博士墓誌戒人服金石藥而自餌硫黄乎
何次道往瓦官寺禮拜甚勤阮思曠語之曰卿志大宇宙勇邁終古何曰卿今日何故忽見推阮曰我圖數千户郡尚不能得卿乃圖作佛不亦大乎今士大夫身享富貴臨老便思生天作佛鮮不為阮笑矣
近時有善召乩仙者術甚竒余偶過海上潘方伯家方伯以他事召仙而余適入坐然余未有意求問也方伯强予叩之因焚香稽首甫畢而仙至運乩大書曰雲卿前揖生欲接淅何以罄悃莫生能為右軍點畫左氏文萃捫虱髙談宛王景畧之玩弄圍棋遣興幾謝安石之風流眼底當物何人今乃拜乎教欲知生前因乎生原玉帝右史為草酒中勅待罪數年得謫今世余問何勅曰便是立世宗勅還能記否生酒中所草者詞極佳子但不應酒中撰代子一傳何如玉皇上清帝主勅明天子某髙帝開緒景運中天行廟多巡承祧偶乏昔黄河清澈曽開聖世之徴安陸分藩亦是民間之養兹遣岳瀆之神定為山河之主嗚呼表隆天日足備聰明但年富春秋首存欽恤速圖警蹕母讓渭橋欽此書畢便去此文警筞簡潔似不從人間來今余鄉士夫傳誦以為竒事
曇陽事大有助名教第不幸生富貴家遂令張大聲息所稱弟子者又多非其人恐曇陽既志後必自懴悔
人居城市無論貴賤貧富未免塵俗諠囂仰事俯育自有親朋交際寧可絶人逃世一事不復料理吾願出郭數里擇溪山清嘉林木叢秀處結廬三畆置田一區往返郡邑則筞蹇從之良友相尋欵留信宿不見縣官面目躬親農圃之役伏臈稍給尊爼粗供嘯歌簷楹之下以送餘年其亦可矣
肥甘可省蔬食可樂獨酒不聖則神理多惡茗不精則腥羶不化每赴招攜酒茗不備即九鼎八珍之饌皆為長物
人久御肥甘炮炙之味不獨令腸胃受傷重令人心氣昏濁每三日一齋素可以養生可以養心
夫富貴之士則營名利貧賤之士則營衣食鼎鼎百年内營營以老不知此生身心俱曠飲水自適放恣形骸之外盤礴溪山之間俯仰無累于情起居咸順其欲語嘿不礙於俗視聴無逆於中有幾何日哉是造物者所最吝惜也古惟巢居之徒濠濮之侣能蟬脱塵造物不復能為之拘可謂遁天之民故曰不是閒人閒不得能閒不是等閒人信夫
名利喧囂之地趨之者衆與人惟恐不多山川岑寂之間知之者希與人惟恐不少王摩詰詩云乘興每獨往勝事空自知此語識霞外之理余嘗呼童子入深山中擇清流茂林人迹不到處危崖㫁磵藉草踞石竟日獨坐稍忍飢渴吞氣納津差不甚苦便謂此身與世俗了不相闗忽聞樵牧隠隠出沒逺近妄意武陵桃源非逺他時或在朝市塵勞或應接俗子憤懣無緒輙念此一段幽絶之景移置目前覺心地清凉矣
經史子集之外博聞多知不可無雜記録今人讀書而全不闗覽小説家終是寡陋俗學宇宙之變名物之煩多出于此第如物妖魅之説如今之燃犀録暌車志幽怪録等書野史蕪穢之談如水許傳三國演義等書焚之可也
今富貴之家亦多好古玩然亦多從衆附會而不知所以好也且如蓄一古書便須考校字様譌謬及耳目所不及見者真似益一良友蓄一古畫便須如宗少文澄懐觀道卧以遊之其他如商彛周鼎則知古人制作之精方為有益不然與在賈肆何異今世所見古器有商金銀及文王鼎罇匜古製便謂商周之器更為無之辨證者葢漢人好制作今之玉器在漢人制者極為精巧且其人近古或以三代之物用其様式為之遂各因其代名之耳豈必盡謂真商周耶間有為盗發古冡而出者亦如沅江九肋龞矣此好古博雅之士所當知也漢人器如博山鑪之類以其無青緑遂謂漢銅器不為古豈知三代殉之物甚多而漢人鮮用故入土者少若漢物入土其青緑去三代當不甚相逺今玉器血侵尸古尚是漢代所出何銅器入土反無古色耶此可不辨而明也
古器得土氣多者多青得水氣多者多緑水土雜者青緑間發葢惟古帝王之陵墓造作堅固不為水所入或置石几上几不腐壊而器常懸虚其得土氣最清且無泥汙故有純青翠者此上品也其他民間或卿士大夫之冢郭中不能無土且不能無水沁故青緑間者多純緑者則自江海大津中或水若無土者故金銀器絶無古者為世道流通致用之物故也可以知古今人嗜利之心同矣
古今人不相及豈但徳慧智術文章而已哉即百工技藝一代不及一代矣
歴觀前代諸史惟善惡賢不肖自開闢以來人情想不甚相逺春秋戰國人心之傾危隂賊在卿士大夫中最多益有甚於今日者至謂人漸澆漓未為篤論余嘗謂世道之淳漓惟有一代之興則有一代之今古如我髙皇帝造草昩時風氣尚樸今復漸漓即以一人試觀之其為児時以及皓首其間變幻數易人情不同甚矣况幾百年之相去乎葢世道至於澆漓之極太樸盡散則天生真人為之滌除一畨使氣運再復旋環無端所謂百世可知即此説也
葢一代自有一代之淳漓古今宇宙自有一大氣運之淳漓第觀一代之淳漓最覺較此明白易見

　　廷韓作散語有蘇黄之致書法米顛亦咄咄逼人此數則乃得之不經意草草者而天真朗然中載天上立世宗敇尤為竒話晴窓一展為之拍拍　竹懶李日華識
（明汪砢玉『珊瑚網』卷十七　法書題跋）

注
莫是龍：1537-87
壬午：1582年
陸文裕子淵：陸深

参考書
和刻本書画論集成　第6巻　汲古書院　1979年

莫廷韩书参同契
　　太极阴阳之秘尽泄于易而小之于卜筮。先圣孔子续之葢韦篇三绝而后赞以什翼于是天纲人纪备矣。汉真人魏师独以其乾坤坎离兊艮之妙敛之于一身而度世。维世交相为用而不悖千古之谈玄者寔祖之而宋儒如朱紫阳更为之注。故虽不获尽叩其精微而衿襟者至今敛袵焉。独中二条微露槖钥之一端所谓金以砂为主禀和于水银者抱朴子必归之金鼎之丹植禾当以黍覆鸡用其卵者薛紫贤必要之白虎之弦其理诚有之故不若内取诸身之为妙也不佞虽不能晓契其妙而奉持一念
　　则赖友人莫廷韩以精纸作精楷见贻庻不孤矣。廷韩此笔丰美华艳有蕋珠仙人态殊令人加敬。魏师讳伯阳见于后离合诗而仙史谓其神丹就以与二弟子，二弟子死已自服之亦死。余二弟子乃不肯服，下山营治殡具公乃徐起以匕药入死者口咸起即乘雲上升而二弟子归不复能迹矣。犹游行人间得不死也其化迹如此。
　王世贞『弇州续稿卷』一百五十七　文部　道经书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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